曾灶財,一個從香港九龍底層走出來的老人,他行動不便、精神失常,拿一支毛筆在香港街道的墻面、電線桿、配電箱、郵筒等地方,50年日復一日地書寫著他的家譜,也書寫著那個年代里永遠留存在香港人集體記憶中的一代傳奇。
他從一個「告地狀」的流浪漢,一步步登上全球著名藝術展、受到全香港乃至世界關注和追捧的故事,正是那個特殊年代整個香港的縮影,折射出時代的變遷和瘋狂。
關于曾灶財的身世,眾說紛紜,較為可信的一種說法是:曾灶財原名曾財,1921年生于廣東花縣蓮塘村,小時候讀過兩年書便輟學了。
后來因為躲避戰亂,曾灶財到香港投靠了舅舅。
曾灶財來到香港的準確時間沒有定論,根據推測,大約是在1940年前后。
1938年10月,日軍占領廣州,并對廣州及其周邊地區進行了長期的轟炸,居民死傷無數。
根據當時同在蓮塘的曾健黎回憶,日軍在東蓮塘村設立了花縣維持會,將長久以來一直居住在此的上千曾氏族人全部趕出蓮塘村,村民被迫在外流浪。
曾灶財也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離開廣州,去香港投靠了舅舅。
在曾灶財后來的涂鴉文字中,經常出現「打日本皇軍」的字樣,可見他本人也是親身經歷過日軍侵華戰爭后,才逃到香港的。
抗日戰爭結束后,內戰又開始了,大量內地的居民為了躲避戰亂涌進香港。
這些人多為貧民,連房租都付不起,更別提在香港置業了。
流民蜂擁而至,全都集中到了一個叫做「九龍城」的地區。
九龍城在香港十分特殊,1898年,清政府把新界租給英國,這其中并不包括九龍地區,它仍然是屬于清政府的管轄地區。
后來在九龍的清朝官員和軍隊被驅逐,但理論上,九龍仍然是清朝的國土。
清朝滅亡之后,九龍地區就成為了香港區域內的一塊「無主之地」。
英國政府無權管轄,中國政府又無力管轄,自然而然的,九龍就成為了這些從內地逃難而來的流民最好的落腳點。曾灶財也是其中的一員。
我們無法準確得知占地僅僅2.7公頃的九龍城寨中究竟居住著多少人,有一個數據可以作為約略的參考。
1993年,拆除九龍城寨的時候,據香港政府統計,當時有約五萬人住在這里。
1948年初,英國政府曾經越權強拆了九龍城寨內的74戶人家,導致超過2000人無家可歸。
但這些人有著強烈的領土意識,他們寧肯風餐露宿,也堅決不離開九龍城。
消息傳到廣州,激起了民憤,學生和愛國人士組織游行抗議,并最終放火燒了英國駐廣州領事館。
對于像曾灶財這樣的時代難民來說,經歷了故鄉被日寇強占的劫難,流落香港,在生存環境極其惡劣的九龍城勉強撐持,又再次遭受了港英政府對他們基本生存環境的踐踏。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再加上1956年的事故,曾灶財終于被壓垮了。
生活在香港底層的曾灶財,起初以耕地為生,又先后做過建筑工人和垃圾站工人。
1956年某日,他遭遇了嚴重的車禍,導致雙腿壓傷,只能依靠拐杖行走。
從此以后,曾灶財性情大變,開始走上街頭涂鴉,這一寫,就是整整50年。
促使曾灶財走上街頭開始涂鴉的原因,除了上述喪失家園的流離失所,和雙腿嚴重受傷對其造成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傷害以外,還有一個直接的契機。
當時曾灶財回鄉探親,偶然間發現了自家的族譜。
根據族譜記載,其曾氏始祖曾廣禎乃是周朝丞相,是秀茂坪的大地主;二世祖曾潮風是周朝的駙馬,住在九龍城;三世祖曾文孫是……而自己則是曾氏第三十五世繼承人。
曾灶財想,這麼算起來,整個香港不都是我們曾家的土地嗎?
于是,他用族譜證明擁有香港主權, 為了宣揚自己對香港土地的主權,曾灶財走上街頭,開始了漫長的涂鴉生涯,要求政府歸還 。
曾灶財的涂鴉內容最常見的就是他自家的族譜,格式一般是這樣的:「某某世祖」,接著是「名號」,然后是「住址」,書寫順序多是從上到下,從右到左的傳統方式。
除了族譜上的這些世祖們,曾灶財還把自己和妻子兒女都寫了進去,并冠以「國皇」、「皇后」等頭銜。
也正是因此,曾灶財被大家戲稱為「九龍皇帝」。
「皇帝」和族譜,以及對香港土地的所有權,這一切都是真的嗎?還是僅僅是精神失常的曾灶財的妄想呢?
根據《曾氏族譜》中《曾氏族譜源流考》一文記載,在曾灶財的書寫中經常以很大的字體出現的「周皇」,是有具體來源的。
當時的曾氏祖先是周朝的諸侯之一,有自己名下的國土。
曾灶財宣稱自己是「皇帝」,應當是對族譜中這一段歷史的演繹,盡管荒唐,卻也并非完全是虛構。
另外,根據族譜記載,以及對花縣蓮塘村的老人曾廣益的采訪,都證實了曾潮風和曾文孫確有其人。
據花縣志記載: 「(元代)曾文孫花縣港頭人至正辛卯科未仕」,這表明曾文孫確實是曾灶財的直系祖先文孫公,還曾經在元代考取過進士。
這樣看起來,曾灶財在香港街頭涂鴉的族譜,并不是完全憑空捏造的,他的祖上很可能的確有過顯赫的地位和封地。
可即便如此,宣稱香港是自家的封地,這種荒唐的說法因此就成立嗎?
當然不成立。
且不說自辛亥革命以后,中國就已經沒有了皇帝。
哪怕是在民間,早在清朝以來,就不準無限制地往上追溯祖先,頂多只能以五世祖,或者是帶領全族遷徙至當地的祖先為世祖。
否則,一旦民間追溯到祖上是某個朝代的皇帝,社會的等級秩序豈不亂了套了?
所以,除去清朝的皇族,所有家族都最多只能是豪門世家,不允許隨便編制族譜,尤其不能追溯到祖上是皇帝。
像曾灶財這樣無所顧忌地通過涂鴉四處宣揚自己是皇帝、「詔告」天下的行為,也只能被視作怪人,遭受各種嘲諷、排擠甚至打罵了。
然而,事情的吊詭之處在于,這樣一個世人眼中的瘋子,其并非具備自主創作意識的所謂「書法作品」,到頭來竟然登堂入室,成為了藝術界追捧的對象。
曾灶財只讀過兩年書,也沒有受過專門的書法或者藝術訓練,他到街頭書寫族譜,也并非出于什麼藝術的考量,其動機可以說就僅僅是對自身悲慘命運的一種宣泄。
他每天攜帶幾瓶墨汁和幾支毛筆,到自己擁有的「疆土」四處頒布「圣旨」,宣稱自己的主權。
這種行為最初遭到市民的不滿,嫌他弄臟了公物,咒罵、驅趕甚至毆打他,他也多次因為涂鴉而被警方拘捕。
而曾灶財對這一切不管不顧,哪怕妻兒因此嫌棄他,離他而去,他也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
從他居住的秀茂坪周邊,到附近的牛池灣一帶,乃至巴士可達的地方(如尖沙咀)都隨處可見他的墨跡。
地鐵通車以后,他的活動范圍甚至擴展到了中環天星碼頭等地。
曾灶財不僅僅通過涂鴉來宣泄不滿,60年代,還曾經因為扔石頭砸碎了郵政局的玻璃窗而被送進精神病院強制治療18個月。
他是一個被醫院認定過的精神失常的人,而這也成為他50年間堅持涂鴉的庇護之一。
因為他的精神疾病和人生遭遇,許多香港市民開始轉而同情他。
在他涂鴉的時候安靜地圍觀,給他買盒飯,給他遞墨汁。
他的「瘋癲」也讓他獲得了法律上的豁免,他因為涂鴉不斷受到檢控和罰款,卻從未真正入獄。
也正因此,他才能持續50年在街頭涂鴉,他本人及其「作品」才能夠成為香港幾代人的集體記憶。
漸漸地,這個我行我素又笑容可掬的老頭,和他遍布九龍街頭巷尾的筆跡,成為了一道獨特的城市景觀。
一直以來,圍繞曾灶財及其書寫有過很多話題。
1992年,《香港文化藝術周刊》的《越界視呈——九龍皇帝曾灶財》一文,就將曾灶財的字跡和展覽館里的藝術作品做了比較,認為他在街頭書寫的行為本身,已經勝過了展廳里面的藝術。
到了1997年,香港藝評人劉霜陽,更是在香港藝術中心和歌德學院為曾灶財策劃了個人書法展,首次將他的「藝術作品」從街頭搬進了美術館。
展覽引起了褒貶不一的巨大爭議,也促使香港乃至世界開始關注曾灶財。
香港電影電視以他的故事為藍本拍攝了影視作品,時裝設計師把他的字跡印在服裝上走秀展出,香港殿堂級搖滾樂隊Beyond為他量身創作了歌曲《命運是你家》。
而這一切的頂峰出現在2003年,策展人侯瀚如帶著曾灶財的作品亮相世界著名的「威尼斯雙年展」,這是歷史上首次有香港藝術家參展威尼斯。
曾灶財徹底出名了,其「作品」在蘇富比等拍賣會上作為書法藝術品參與競拍。
曾灶財從一名不停被驅趕甚至逮捕的街頭涂鴉者,一躍成為世界矚目的藝術家,何其傳奇而荒誕。
嚴格來說,他算是藝術家嗎?他涂鴉的文字算是藝術作品嗎?
當代藝術側重關注全球化時代的社會問題,比如個體的文化身份、家庭與社會、國家及國際等等,關注人類文明發展,以及人與這種快速發展變化的社會之間的關系。
如果以這樣的價值標準來看待曾灶財,盡管他寫的字大多數客觀來說甚至是不好看的,但也不妨礙有一定的理由來支持其藝術性。
我們知道,曾灶財的書寫過程并不是有意識的、主動的藝術創作過程,并且他的這種行為本質上是在挑戰香港的法制與公共權力。
正是這兩個特征,為曾灶財的書寫打上了強烈的「當代藝術」的烙印,并使其「作品」成為典型的具有當代藝術特征的作品。
正是這一點,被不少策展人和學者「發掘」出來,使之登堂入室。從制造噱頭,衍生諸如政治性解讀以博人眼球等角度出發,策展人刻意杜撰、憑空「創作」了不少作品。
其中最匪夷所思,最具有上述典型意義的一副「作品」,是策展人鐘燕齊讓曾灶財在香港地圖和「中華民國國旗」上書寫的「九龍皇帝 1841.6.25 AM8:15」,這是英國殖民者最早登上香港島的精確時間。
很顯然,作為一名精神失常的老人,曾灶財是不會知道這一串數字的含義的。
當他的作品被不斷地解讀和解構,當「九龍皇帝」不再是一個完全貶義的嘲諷而具有了厚重歷史人文關懷的時候,「九龍皇帝」也就不僅僅指稱曾灶財本人了,它還代表了策展人、媒體、學者、畫廊主乃至整個藝術界。
在一次拍賣會上,曾灶財的作品最終被一名康姓太太購得。
事后有記者采訪曾灶財有什麼感想,「皇帝」脫口而出:「她是康熙的后人嗎?」
這就是真實的曾灶財,一位精神失常的老人,他不懂什麼是藝術,更沒有想過讓自己寫的字成為藝術。
然而在一種集體的默契之下,說服了權威、民眾和政府,使其作品登上了藝術的殿堂。
面對這種吊詭的現象,我們只能感嘆,恐怕任何一名藝術家都想象不到,在二十世紀末,藝術界接納了一名真正的瘋子。
在今天,香港最繁忙地區之一的九龍天星碼頭,曾灶財在碼頭柱子上的涂鴉字跡,作為文化遺產被永久保留了下來。
每年有超過 1900 萬人次的旅客在這里往返于港島與九龍之間,關于「九龍皇帝」的集體記憶,將在這里長久延續,永不消亡。